俠客打電話來多半都沒好事。韓月緒偶爾會這麼想。

打個比方,伊耳謎講電話簡單又快速,他們會立刻進入正題,快速達成共識,得出結論,然後結束通話;但俠客講電話的風格截然不同,他每次都會提出值得思考又出人意料的問題,但有意義的部分僅止前面十分鐘,接下來就是犀利但無關緊要的唇槍舌戰。

韓月緒每次掛斷電話後都會想,自己到底為什麼要跟他爭論這個?儘管如此,她還是每次都會接起電話,因為她還欠他一個人情。

她一直等著俠客提起,但對方卻從來沒有開口。他對於很多方面都顯得無欲無求,如同對珠寶金錢毫無興趣一樣。這對韓月緒來說不算好事,畢竟人情債是越早還完越好。

本以為自己還要再等上幾年,卻不料機會來得如此突然。

時間是深夜……準確的說,是接近清晨的時分,韓月緒被手機鈴聲給吵醒,她看著來電顯示,思考了數秒。俠客雖然死皮賴臉又煩人,但卻是個恪守禮貌的人,這通不合禮節的電話不是急事就是大事。

清償人情的機會來了。

她猜想,俠客開頭大概會先對深夜的來電表達歉意。當然,他不一定真心感到抱歉,但嘴上的禮貌總會做到位。

韓月緒按下接聽鍵。

「抱歉,這麼晚打給妳。」

正如同她所預料,為了讓歉意聽起來更加誠摯,他還刻意壓低了音量。韓月緒坐起身,抬手撥弄了下頭髮,同時開口說:「這麼晚了還打過來,是為了讓我還你當時的人情?」

「跟聰明人講話就是輕鬆。」俠客對於韓月緒這麼快就進入狀況感到滿意,他單刀直入的問:「當時妳說機會讓給別人也無所謂,對吧?」

「沒錯。」

「那麼,妳能治得好致命傷嗎?」

「對方意識清晰嗎?」

「目前是清晰的,但他還沒受傷。」

「什麼意思?是怎麼樣的致命傷?」

「……」

話筒那端突然陷入了沉默,韓月緒不禁皺起眉。

「……喂?」

「我有聽見。」

「那為什麼不回答?所以呢,是多嚴重的致命傷?」

「呃……心臟被捏碎之類的。」

「這個玩笑很無聊,你認真點。」

「……」

俠客再次陷入了沉默,韓月緒瞪大眼。

她第一時間先感到震驚,心想這種事一般都直接找葬儀社,哪個天才會想找醫生?接著她思考著自己是否能辦到,快速權衡了下利弊,最後氣急敗壞的怒吼:「我就知道你打來一定沒好事。」

她舉起手捶了下床墊,床板應聲碎裂。

「妳沒有否定,就代表有治好的可能性,對吧?」

「我討厭跟聰明人說話。」

俠客笑彎了眉眼,語氣輕快的說:「能得到妳的讚美是我的榮幸。」

韓月緒確實想盡快還掉欠他的人情,但卻沒想過會是這種形式。

如果時間能夠重來的話,她肯定會選擇晚半年回流星街,反正當時第六區也沒辦法再更糟。她心想。

根據情報,庫洛洛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目前所在的正西方,搭船只需航行一天就能抵達的島嶼。這個地方非常鄉下,島嶼的外圍幾乎被群山環繞,沒有高樓,放眼望去不是平房就是農地。

庫洛洛站在田野邊,一身簡單的白襯衫和黑長褲,遠眺著降落在樹梢的群鳥,身影與景色融為一體,彷彿生來就是此處的居民。橘紅色的夕陽逐漸落下山頭,暖光籠罩著那張白淨俊秀的臉蛋,帶出一種溫柔靜謐的氛圍。一種與殺人如麻的強盜毫不相襯的氛圍。

韓月緒與庫洛洛僅有幾面之緣,她不認識他,也不覺得自己需要認識他,但這並不妨礙對方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
庫洛洛這個人很神奇,當他安靜待在某處時,總讓人覺得他本來就該在那裡,他好像能融入任何地方,又或者任何場景都會接納他。可當他轉過頭──如同此刻──與你四目相交時,你才會驚覺他的存在感強烈而銳利,宛如不同物種般突兀。

這樣的人不會屬於任何地方,沒有哪裡容得下他。

韓月緒點了點頭,率先開了口:「好久不見,庫洛洛‧魯西魯。」

庫洛洛點了點頭,以同樣的方式回應她的招呼:「韓月緒‧洛克夏,真是出乎意料的訪客。」

他們雙眼盯著彼此,維持著五步左右的距離,誰都沒有試圖向對方靠近。

「我沒想到你會記得我的名字。」

「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流星街吧?妳毫不留情的拒絕了我的招攬。」

「你記性真好。」

「因為當時我很失望。」庫洛洛輕輕勾起嘴角,他笑起來溫和又斯文,比起強盜更像是學者。「至今依然很失望。」

韓月緒熟悉這種笑容,跟俠客平常掛在嘴邊的差不多,乍看之下親切有禮,實際上只是想讓人放下戒心,裡頭並不包含真心。

韓月緒壓根兒不吃這套,她直接了當的說:「這種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。」

「這是真心話。不過既然這麼說,代表妳並不想敘舊。」

「我們之間應該沒有舊情可敘吧?」

這話說的毫不留情,但庫洛洛不覺得冒犯,眼底的笑意反而更加濃厚。

「那我就直問了,流星街的死神來找我有什麼事?」

「能有什麼事?我接下了關於你的委託。」

不知為何,聽到這個答案後庫洛洛呆愣了一下。在韓月緒看來,他這個表情比微笑有親和力多了。

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緒,平靜的說:「真令人意外,我以為妳不是來殺我的。」

「你從哪裡得出的結論?」

「如果妳的目標是我的性命,大可直接動手,不需要出現在我眼前。如妳所見,我現在不過是個普通人。」庫洛洛張開雙手露出空門,並且再次勾起嘴角。

韓月緒說不准這次的笑容是出自於習慣,還是刻意的挑釁。

幻影旅團明明就是盜賊集團,但無論是庫洛洛還是俠客,跟他們講話總有種面對詐欺師的感覺。韓月緒別開眼,含糊又快速的低罵了一句:「就說我討厭跟聰明人說話……」

「什麼?」

「我接下的委託是要救你,不是殺你。」韓月緒沒有理會他的疑惑,直接切入正題。「據我所知,你的心臟被鎖鍊纏住,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捏碎,對吧?」

庫洛洛立刻進入狀況。

「妳的委託人是幻影旅團?」

韓月緒笑了笑,聳聳肩就當作是回答,她認為答案顯而易見。庫洛洛也領略她的意思,點點頭繼續說:「我不知道妳還是除念師。」

「我確實不是,但我是醫生。」

「妳能復活死人?」

「你說的那是神。」

庫洛洛看著她笑而不語,韓月緒也覺得這玩笑開的不是時候,於是不再賣關子。

「如果滿足條件的話,我的能力能夠修復破碎的心臟。」她略加思索了一下,接著開口補充道:「當然,前提是你跟你的團員們足夠配合。」

 

「團長如何?」

「好得很。」面對這個每週都會出現的問題,韓月緒流利地給出答案:「每天三餐加下午茶,想睡覺的時候就睡,睡滿七小時就會清醒,醒著的時候不是散步、看書,不然就是找人聊天。」

瑪奇和俠客互看了一眼,前者皺著眉頭說:「妳上週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。」

「他每天真的就這麼過啊。」韓月緒一臉無辜。

「……好吧。」瑪奇大概覺得這挺符合庫洛洛的個性,很快便接受了這個答案。

此處是貪婪之島內,安多尼拔通往瑪莎多拉必經的山林,也是韓月緒與幻影旅團約定碰頭的地點,她每週會帶來一次庫洛洛的消息。

一開始大部分的成員並不信任她,每次碰頭都有兩、三個人藏身在森林裡觀察她。旅團的成員各個都是習慣戰鬥的高水平念能力者,被他們包圍的感覺可不是一般的差,韓月緒表面上波瀾不驚,但每次都會在心裡模擬退路和戰術。

一直到她前陣子忍無可忍的表示,如果他們沒辦法信任自己,她也大可甩手不幹,這幾周才都固定由瑪奇和俠客與她碰頭。

「妳和團長處得如何?」俠客問。

「嗯……整體來說還不錯。」這是第一次出現的問題,因此韓月緒思考了一下才回答:「一開始說好大部分時間互不相干涉,但後來發現我們有半天都在看書,所以最近待在一起的時間變長許多。庫洛洛意料之外是很好的聆聽者,跟他聊天也挺有趣,我們在文學和哲學上很有共鳴,他偶爾解釋一下歷史和古文物,我偶爾跟他說一下心理學……不過我們聊得最起勁的其實是流星街的政治和八卦。」

說完她才發現俠客的表情微妙的陰沉了些,於是一臉疑惑的問:「你在不滿什麼?」

「我也聊文學和哲學,但妳從來沒說過跟我聊天很有趣。」

「因為我們兩個老是一個站正方,一個站反方,我通常不稱那為聊天,而是稱之為爭論。」

「這才是有趣的地方啊!」俠客大聲表達抗議。

老實說,韓月緒也這麼認為,但她不想告訴俠客。

雖然她總嫌棄俠客爭論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,但她之所以每次都還是會接下話題,就是因為她覺得過程很有趣。正因為那些問題都無關緊要,所以才能毫不顧忌說出自己的想法。

要是說出這些話,俠客肯定會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,那光想就令她覺得不悅,所以韓月緒選擇直接轉移話題:「不說這個,你們這邊又如何?拿到卡片了嗎?」

俠客點點頭,從集卡冊中掏出兩張卡片交給了她,編號30的願望軟墊,在不超出個人能力範圍內,坐上軟墊的人必須要聽從使用者一個要求。這是韓月緒接下這份工作時附帶的條件,也是她的保險。

她跟幻影旅團的人解釋過「休戚與共」,要她出手救庫洛洛的條件就是,他們能夠治好發動能力後,身負重傷的自己。所幸瑪奇恰好符合條件。

為了確保雙方能達成要求,韓月緒和瑪奇逮住無數路過此處的玩家,向彼此展示自己的能力。那幾天森林裡總是迴盪著哀號和求繞聲。

韓月緒使用了願望軟墊,她向兩人提出相同的要求:「在治好庫洛洛‧魯西魯之後,請兩位盡最大的努力保住我的性命。」

這是韓月緒第一次使用休戚與共,治療足以當場斃命的傷,她自己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,只能把希望寄託在瑪奇的能力,以及俠客靈光的腦子上。

願望軟墊發動之後,俠客走到稍遠的位置打電話,瑪奇則是突然開口問:「妳大概還需要多少時間?」

「唔……保險起見的話……」韓月緒評估著自己和庫洛洛的交情,接著才嚴肅的說:「大概還要兩個月。當然,如果你們希望的話也可以提早,但我有義務提醒妳,相熟度決定了能力是否能成功發動,我不建議操之過急。」

「知道,我沒有催促妳的意思。」

雖然瑪奇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,但卻能看出她是認真的,韓月緒這才放下心,開始跟她閒話家常。

「乍一聽到你們同意由我動手,我挺訝異的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由我動手所承擔的風險,遠高過找除念師。」

「妳近在眼前。除念師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,而且也不一定可信。」

「但庫洛洛的生命沒有受到威脅,你們不需要這麼著急。老實說,讓我在找到除念師以前保護他,才是比較合理的選擇。」韓月緒停頓了下,看了面無表情的瑪奇一眼,接著才說:「況且我也不一定可信,我跟你們基本上也是陌生人。」

瑪奇點點頭,認同了她的說法。

「有部分的人確實這麼說。」

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……」

「因為感覺。」

「感覺?」

「我認為妳是可靠的。我的感覺一向很準。」

韓月緒沉默的看著對方,幾秒後才驚覺這不是玩笑話。她瞠目結舌說:「不是,難道其他人也因為妳的感覺,甘願冒這個險嗎?」

「是,但也不是。我們團內支持和反對的人數五五開,所以後來用丟硬幣決定。」話說到這裡,瑪奇那冷冰冰的面容,第一次浮現了明顯的微笑。

「我說了,我的感覺一向很準。」

 

時間很快來到了兩個月後,韓月緒盤算著再過一、兩週就能發動「休戚與共」,雖然祝福的時間不會太長,但瑪奇會待在一旁,她的速度可以救自己十來回,就算有意外應該也能及時應對。

應該。

坦白說,韓月緒這次真的是拿命在抵債,這段時間她大概發了上百次毒誓,未來再也不欠這種人情。

她還沒告訴幻影旅團這個消息,芬克斯倒是先給她投了顆震撼彈。

這陣子和他們往來密切,旅團成員對韓月緒熟悉不少,相處模式也變得隨興自然許多,其中幾個甚至和韓月緒交換了電話號碼,平時也偶有聯繫。每週的碰頭日不再只有瑪奇和俠客出現,而是變成閒著沒事的人就會跑來湊熱鬧。

這天他們才剛見面,芬克斯就大嚷著自己遇到一個長相跟韓月緒很像的人,問她有沒有兄弟姊妹。

韓月緒仔細思考了各種可能性,最後搖了搖頭說:「我想我應該是沒有手足。」

瑪奇白了他一眼,沒好氣的說:「就說你一定是看錯了,她這張臉哪可能撞臉。」

小滴疑惑的問:「這算是貶低還是讚美?」

「雖然氣質差很多,但真的長得很像啊……」芬克斯摸了摸腦袋,表情相當糾結,顯然並不接受這個結果。「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了嗎?不不不,怎麼可能,我還多留心了下,因為對方也很強的樣子。」

「強不強你看一眼就能知道?」飛坦不屑的哼了一聲,顯然他也認為那只是芬克斯的錯覺。

「偶爾會發生這種事吧?看一眼就會知道對方很強,尤其當對方強到足以殺了你的時候。」芬克斯一本正經的解釋:「大腦沒有察覺,但本能會先知道。」

瑪奇和飛坦互看了一眼。

「強化系的都這樣嗎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其實事後想想,韓月緒覺得這個話題本來應該要結束在這裡,畢竟所有人,包含她自己都覺得這是芬克斯的錯覺。可偏偏她心裡有個聲音,讓她不要忽視這個訊息。她左思右想,想起系統會記錄玩家遇過的人,提議讓芬克斯確認一下對方的名字。

芬克斯的記性不怎麼樣,裡頭大半的人名他都沒印象,但這也無所謂,因為韓月緒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名。

「芬克斯,那個女人你是在哪裡遇到的?」

她不知道自己當下是什麼表情,但想必不是太友善,因為所有人的表情都僵硬了一瞬間。芬克斯猶豫了一下,但還是仔細說明了位置。

「妳不是說妳沒有手足嗎?」他試探性的問了。

「是沒有。這比手足糟糕多了。」

韓月緒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又狠戾。讓人意外的是,這樣的眼神也只存在那麼一瞬間,她垂下眼簾再抬起,表情已然與往常無異。

「抱歉,我有件私事必須要立刻處理,暫時要離開。」

「離開多久?」

「一個月。」韓月緒沒有考慮太久便給出了答案,她的語氣和表情有著一種決然。「一個月內我會回來,如果我沒回來,那就是永遠不可能回來了。」

「妳在開什麼玩笑?」

「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,結果因為妳想找死,我們就得接受這件事,全部從頭再來嗎?」

「說的沒錯。無論理由是什麼,都跟我們沒有關係。」

旅團成員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口,理由不盡相同,總之所有人都對她的做法感到不滿。也有幾個人沒有開口,但他們也都用眼神表達反對。

韓月緒安靜聽他們所有人說完,然後點點頭說:「我明白,你們說的也有道理。」

她分別從兩個成員身上借到了紙和筆,一邊寫一邊說:「如果一個月之後我沒有回來,你們拿著這個去揍敵客家,我和他們有私交,他們會想辦法找到除念師。」

「揍敵客家不可能免費做這件事吧。」

韓月緒頭也沒抬的回答:「所以才給你們這封信,信裡寫了一個座標。」

「座標?」

「我在這裡藏了一筆不小的財產,讓他們當作是遺願,委託他們替我償還這份人情,我想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的。就像我說的,我們有私交。」

韓月緒簽上了自己的名字,將那張薄薄的紙對折再對折,然後遞給了站在自己身邊,卻始終一語不發的俠客。她看著聚集在這裡的旅團成員,盡可能以平靜的語氣說:

「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,希望你們能接受,因為我非走不可。」

現場陷入了沉默。

俠客看著那封信思索了許久,最終緩緩抬起手接了過來。他的行為,代表幻影旅團接受了她的條件。

「搞什麼,你憑什麼代表我們接受……」

「讓她去吧。」瑪奇打斷了飛坦的抗議,對著韓月緒點了點頭說:「就一個月。」

「什麼時候旅團是妳說了算?」

「就讓她去吧,飛坦。」

「芬克斯,連你也這樣?」

「你得要殺了她才能攔住她,但這有什麼意義?」

「嘖!」飛坦不滿的咂舌,但也沒再說什麼,顯然明白芬克斯言之在理。

幻影旅團達成共識後,韓月緒說了句謝謝和抱歉,接著便離開了森林。

當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討論著那個女人到底是誰,以及讓韓月緒離開是否正確時,向來最喜歡參與這種討論的俠客,卻是沉默看著手中的紙張。

站在他旁邊的小滴看了他一會兒,輕聲呼喚:「俠客?」

俠客抬起頭,眨了眨眼,接著似乎是想通什麼,對她露出了笑容。

「我跟她一起去吧。如果她死了,我們就能第一時間知道,不用等一個月。」他一邊說,一邊將信紙遞給瑪奇,後者像是本來就在等他,毫不猶豫的收了下來。

「而且,我也欠了另一個人人情要還。」

說完這句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,俠客便跟在韓月緒後頭離開了森林。

當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範圍,芬克斯忍了又忍,最終還是翹起小指,看向瑪奇說:「我說……她果然是俠客的這個吧?」

瑪奇面不改色的聳肩說:「大概吧。」

其餘的人你看我、我看你。

「嘖,無聊。」

「這個是什麼?小拇指?」

「小滴妳不用知道也無所謂。」

 

當韓月緒抵達芬克斯所說的城鎮,在那裡看見了笑著對她招手的俠客時,用不爽都不足以形容她當下的心情。

「你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她雙手抱胸看著俠客,語氣平靜但是強硬。「我並沒有允許你跟過來。」

一直以來他們對彼此的關係都有共識,若是一個人改變了距離,另一個人就會給出反應,默許就是接受,不滿就是拒絕。話不需要說明白,只需要雲淡風輕的一句話,對方就會心照不宣的前進或是後退。

這就是韓月緒的回應,她不允許俠客踩過這條線。

如果是平常,俠客這時候會笑著打馬虎眼,順著她的意思離開,然後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,下次見面時就照平常那樣相處。

然而這次俠客沒有移動,而是笑著對她說:「我答應過老師,會幫妳收屍。」

「我爸?」韓月緒先是瞪大眼,腦袋當機了幾秒鐘,接著才察覺不對,皺著眉反駁道:「少騙人了!我很清楚我爸的個性,儘管知道死亡避無可避,他也一秒都不願意去想像我的死亡。這樣的他,不可能拜託你這種事。」

「好吧,他確實不是這麼說的。」俠客聳聳肩,輕巧的承認自己的謊言,表情沒有絲毫窘迫,好像一開始就知道無法瞞過她。他收起總是掛在臉上的笑容,認真的開口:「他曾經拜託我多照顧妳。」

「你?為什麼?」

「他覺得我們是朋友啊。」

韓月緒呆愣了好一會兒,看著俠客那理所當然的表情,想起當時所發生的事。她忍了又忍,最終還是沒能忍住,別開腦袋氣急敗壞的罵道:「都是因為那該死的謊言!」接著她才轉回頭看著俠客,沒好氣的說:「仔細想想,你根本沒理會他的請託啊,你的委託可是把我推向死亡的邊緣。」

「所以啊,如果能替妳收屍,我想應該就不算辜負老師的期望了吧。」

這是什麼鬼話?

韓月緒瞪著俠客,但他的表情卻出乎意料的認真,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。

韓月緒知道自己趕不走俠客,最終只能接受與他同行,因為這與他們的意願毫無關係,俠客只是履行對韓恕容的承諾,就像自己欠他的那個人情。

她深呼吸幾口氣,平復了浮躁的心情,接著才開口:「也好,既然來了就幫我找人吧。」

「妳要去找哪個仇家?」

「不,我要去找我母親。」

俠客點點頭,看起來並不太意外。若是平常,韓月緒一定會追問他是不是猜到了?怎麼知道的?但她現在沒有這種心情。

韓月緒不得不承認,俠客是蒐集情報的高手,有他幫助比自己大海撈針要強太多,她很快就找到了艾多琳卡的家。看到房子裡灑滿地板的照片,韓月緒這些日子來壓抑的怒火徹底爆發,她不顧俠客還在旁邊,動手砸爛了大半間房子。

俠客等她稍微冷靜了點,才走上前開口問:「這樣有痛快一點嗎?」

「沒有,比你那個買醉的方法還糟糕。」

「那還真的是糟糕透頂。」

俠客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本厚度驚人的書,韓月緒一臉疑惑的問:「這是什麼?」

「妳可能會需要的東西。」

韓月緒半信半疑的打開了書,掃過幾行之後猛地將書闔上。

「這個東西是哪裡來的?」

「一直都在房間的角落,只不過妳氣到只想把房子砸了,所以沒注意到罷了。」

韓月緒沉默了一會兒,接著才再次翻開書頁。從人生圖鑑裡,韓月緒窺探了艾多琳卡的人生,也讓她明白此刻與對方相見,她們兩個肯定會有一個消亡。

當她告訴俠客這件事時,他先是沉默了一下,接著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說:「放心,如果妳死了,我會幫妳找個好位置下葬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如果我記得的話,也能偶爾替妳掃個墓,可惜我一向記不太住死人。」

「我也是如此。」韓月緒點頭認同。

可她看著俠客的笑容,偏頭思索了一下,突然又苦笑著搖了搖頭。

「但是,如果立場對調的話,我想我應該會記得你。」

說完韓月緒便轉身離開,沒理會呆站在原地的俠客。

她很快就找到了艾多琳卡,如同人生圖鑑所看到的,她卯足了全力要殺掉韓月緒。艾多琳卡的能力很難纏,但並非攻不可破,比起念能力,她數十年累積的戰鬥經驗和直覺,反而讓韓月緒感到更加棘手。

她們都是從刀山血海走過來的人,對戰同樣等級的強者,每一次出手憑的是本能和經驗。可偏偏在經驗方面,韓月緒和艾多琳卡相比是絕對的弱勢。她甚至可以斷言,如果自己沒有在揍敵客家多待那兩年,絕對不可能贏過艾多琳卡。

但韓月緒挺了過來,雖然受了不少傷,她最終還是抓住了機會,正準備給艾多琳卡最後一擊時,韓恕容給的項鍊爆發出光芒,裡頭竄出了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力量,帶走了艾多琳卡的生命。看到這股力量,以及項鍊裡頭那張全家福,她才終於明白韓恕容的願望。

在艾多琳卡生命消亡的那一小段時間,她們沒有說太多話。

韓月緒坦白自己看過人生圖鑑,知道艾多琳卡為什麼這麼做。艾多琳卡說,妳可以不用原諒我。韓月緒說,我會自己看著辦。

「妳這個性不太討喜啊……小時候明明好一點,真不曉得是像誰。」

「應該像爸爸多一點。」

「哈……對,他的個性是不太討喜。」艾多琳卡閉上眼。「但是,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很溫暖……好像他能接受我的一切。」

「是啊,我也這麼覺得。」

艾多琳卡嚥氣之後,韓月緒以為自己會哭出來,但她沒有,因為她立刻就失去了意識,昏迷了整整兩天,俠客也照顧了她兩天。

清醒之後,韓月緒還沒來得及表達謝意,他就開始滔滔不絕抱怨她把房子給砸了,他為了清出一個遮風避雨的空間有多辛苦,搞得她一醒來就被吵得頭痛。要不是看在他的幫助和過往的情分,韓月緒當下就會毒啞他。

休息了幾天,確定身體徹底恢復之後,韓月緒決定燒了艾多琳卡的房子。艾多琳卡最寶貴的記憶留在羅克奎夫,蓊鬱森林裡的那棟房子,這裡有的只是她的遺憾。她是那麼的灑脫,這肯定不是她想留下來的痕跡。

當大火吞噬著房屋的殘骸時,俠客將某本書遞給了韓月緒。那是這些年來艾多琳卡謄寫無數次,乘載著韓恕容願望的一個故事。

「你怎麼……」韓月緒訝異的看著他,她並不認為俠客明白金銀島對他們的含意。

「她寫了這麼多次,我想這大概有什麼意義,所以在妳昏迷的時候去挖了出來。」俠客笑著聳聳肩,半開玩笑半抱怨的說:「妳發了瘋似的在拆房子,它被埋得可深了。」

韓月緒看著那本沾染灰塵的金銀島,沉默了許久,最終緩緩伸手接了過來。

「這是一個冒險故事,對吧?」

「對。」

韓月緒簡單的回答,接著後知後覺的發現不對,抬頭看向俠客,疑惑的問:「你怎麼會知道?」

「當初我帶走的兒童文學裡有這本。」

「以你的程度,應該看不懂這本書吧。」

「我不正在努力嗎?」俠客的語氣有些不滿。

韓月緒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。她決定將金銀島與韓恕容葬在一起。

此時,韓月緒心裡再度閃過了一種不妙的感覺,跟在羅克奎夫旅館過夜那天一樣,只是這次更加強烈。

不知為何,她想起艾多琳卡最後所說的話,她問自己是否具有愛人的能力。韓月緒沒有正面回答,她想,老練又敏銳的艾多琳卡,大概也能從她的含糊其辭猜到答案。事實上是,她自己也不知道,而且在那個當下,她不認為這個答案很重要。

然而,此刻韓月緒覺得自己錯了,老練又敏銳的艾多琳卡,大概察覺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,所以她才會笑著離開。

總之,她保住了自己的喪葬費,履行了自己對幻影旅團的承諾,而庫洛洛和西索開始了你追我跑的捉迷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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