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月緒在羅克奎夫花了一小段時間才找到正確的路。憑藉著模糊的記憶前進,森林裡終於展開她所熟悉的場景,一棟精緻的別墅,以及一棟簡單的樓房。

她仔細看過年久失修的別墅,明白裡頭空無一人之後才離開,她深呼吸幾口氣,才邁開步伐走向樓房。先前她一直不太確定爸爸是否還在這裡,但抵達之後卻莫名的確信,韓恕容一定還留在這個家。

她沒有像進入別墅那樣,逕自粗魯的把門打開,而是抬起手敲了門。

門後傳來了細微的聲響,證明了她的感覺沒有錯。

她重溫著自己想好要跟韓恕容說的話,這些話這幾天她反覆咀嚼,肯定理性有禮,任何人看來都無懈可擊。大門打開,韓恕容表情從一開始的震驚,漸漸變成了喜悅,他那溫柔的目光與記憶裡一模一樣,時間在他身上彷彿不曾前進。

「妳回來了啊,月緒。」

這麼簡單的一句話,就讓她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。先前所有的準備和預想都像是笑話,真正看到韓恕容,所有的思緒便有如風暴般湧起,相互糾纏,韓月緒甚至無力抓住。

韓恕容微笑著詢問著韓月緒近況,後者只是機械式的回答,壓根兒沒有辦法思考,她甚至不清楚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。

「瞧我高興的,都忘了讓妳先進來再聊。」韓恕容向旁邊退開了一步,讓出一個空間讓她能夠進門。

這個動作讓韓月緒的呼吸突然變得沉重,面對無數強敵都不曾退縮的她,這一刻突然感受到恐懼,彷彿有人掐住了自己的心臟,胸口一陣陣的抽痛。

她驚慌的看著韓恕容溫和的表情,嘴巴一開一合,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,吞吞吐吐的說:「那個,抱歉……我還有別的事……有朋友在鎮上等我,其他事等我回來再說。」

她不敢看韓恕容的表情,說完立刻轉過頭快步離開,宛如逃離夢魘一般。

她回到熱鬧的街區,隨便找了一家隱密的酒吧,扔給酒保一大疊鈔票,要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接著開始瘋狂的往喉嚨倒酒精。

雖然她要求酒保別讓人靠近自己,但一個酒保哪來這麼大的本事,頂多替她勸阻個兩句。一直到她扭斷了第三個人的手腕,那些來找麻煩的人才終於消停了下來。

韓月緒從晚餐時分一路喝到午夜,依舊毫無醉意。正當她覺得煩躁到極點時,桌邊又來了一個不識相的,她瞥一眼那抹靠近的人影,盤算著要扭斷他的手腕還是手臂時,一個輕快的嗓音讓她的手停在了空中。

「這可真是巧啊。」

韓月緒詫異的抬起頭,在模糊的燈光下看見了一雙泉水般碧綠的眼眸。

有點熟悉,在哪看過?她還在大腦檢索近期見過的人,對方便微笑接著說:「難道妳也是來參加寶石展覽的?」

那是一個禮貌又親切的笑容,揚起的弧度多一分便太多,少一分則太少,如此無懈可擊的微笑,韓月緒這陣子只見過一個。

「是啊,真巧。」韓月緒收回視線,低頭飲盡杯中的液體,皮笑肉不笑的說:「世上還真有這麼巧。」

俠客的笑容絲毫未減,從口袋掏出手機,搖了搖並且開口說:「如果我懷有惡意接近妳,根本不會上來打招呼吧。」

韓月緒略加思索便明白,意思是他有自己的聯絡方式,若是有所圖謀大可直接打電話,犯不著像這樣突然出現,引起她的戒心。這說法還挺有道理,韓月緒很快便放下戒備,開口回答他最一開始問的的問題。

「我不知道這裡有寶石展。」她停頓了一下,抬起頭來看著俠客說:「你看起來不像喜歡寶石的樣子。」

「不然我看起來像是喜歡什麼?」

「不知道,這只是一種感覺,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,嚴格說起來我根本不認識你。」

「哈哈哈哈哈,說的也是。」俠客笑著拉開椅子,不請自來的坐下。

韓月緒雖然沒有開口制止,但從那皺起的眉頭,以及緊盯著他的雙眼,就知道她對於這個舉動並不欣賞。

「妳心情似乎很差。」

無論這句話是不是疑問句,韓月緒都沒有回答的必要。即使被無視,俠客依然面不改色的開口問:「妳成年了嗎?」

「需要讓你看證件嗎?」韓月緒說話的語氣輕柔,表情卻毫不掩飾的諷刺他管太多。

「妳果然有偽造證件。」俠客裝作沒看懂她的表情,打了個響指,得意洋洋的說:「妳看起來太年輕,店家肯定要確認年齡才會賣酒給妳。能看一下嗎?」

面對無論自己的態度有多麼冰冷,都絲毫不為所動的俠客,韓月緒輕嘆了一口氣,隨手把證件扔在桌上。反正上面除了名字之外,沒有一項訊息是真的。

俠客前後翻了三遍,拿到燈光下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,接著才說:「做得還真不錯。」

他語氣隱隱透露著不甘心,這讓韓月緒有些好奇。

「你靠這個維生?」

「沒有,只是偶爾會做來打發時間,順便賺點外快。這是我目前看過最像真品的,能知道是誰處理的嗎?」

「揍敵客家。」

「找他們不是殺人而是偽造證件?」

「這跟你有什麼關係?」

「我就只是好奇。」

「……」韓月緒沒有回答,而是沉默地盯著對方。

面對始終笑得純良的俠客,韓月緒這下不得不承認,除了動手殺掉他之外,自己沒辦法讓他閉嘴。她無奈地嘆了一口長氣,開口說:「我跟其中一個揍敵客是師徒關係,這不過就是舉手之勞。」

俠客的表情顯然有些驚訝,但韓月緒沒多解釋什麼,而是舉起侍者剛送來的酒,咕咚咕咚的喝著。她放下酒杯,發現俠客收起了笑容,面色凝重地看著她。

「幹嘛?」

「心情差就別喝悶酒,那只會讓心情更差。」

「你有什麼高見?」

「試著做一些平常不做的事,大腦喜歡新鮮和刺激,轉移注意力之後心情自然會輕鬆一點。」

韓月緒撐著下巴,垂眸思索了一會兒,接著點頭說:「這麼說也有道理。你平常都怎麼做?」

「妳跟陌生人喝過酒嗎?」

「沒有。」韓月緒回答這個問題,接著才意識到對方的意圖。「慢著,你該不會是想……」

俠客咧嘴一笑。

「各位,好消息!」韓月緒瞪大眼看著他站起身,朝其他客人大聲喊道:「這位小姐說只要有人能讓她醉倒,她就幫整間店的人買單!」

原先嘈雜的酒吧立刻陷入沉默,在那短暫的幾秒鐘,整間店安靜的連呼吸聲都很明顯。不知道誰低聲說了句「哇喔」,接著所有人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,並爭先恐後的拿著酒朝他們靠近。

韓月緒猛地站起身,一把揪起俠客的領口,氣急敗壞的對他怒吼:「你是不是瘋了?!」

俠客笑嘻嘻的反問:「妳說呢?」

韓月緒沒來得及再開口,他們便被湧上來的人群給吞沒。

 

要說韓月緒對這個建議的想法,簡單來說是這樣的──她感到無比後悔。

午夜過後,整間店的人都醉得不省人事,只有韓月緒還清醒著。她別無選擇,只能支付所有人的酒錢,然後把俠客扛回附近的旅店。

她想過乾脆把他丟在路邊,但左思右想又覺得,這樣被坑一筆錢很不爽。

等他醒來之後問問為什麼要這麼做,要是答案不能讓她滿意,就把他打個半死再治療他,這樣就算還清欠他的人情,未來就能老死不相往來──抱著這樣的想法,韓月緒沒有太多猶豫便拎走他。

顯然俠客喝的量遠超過他的極限,一直到隔天中午過後,他才總算清醒。

他沒有立刻坐起身,而是抱著腦袋,把頭埋在枕頭裡發出悲鳴。

「我真是不敢相信……」

「我也不敢相信。」韓月緒翹著腳坐在窗邊,雙臂抱胸瞪視他說:「最後我還是買了全場的單,這簡直就是一場騙局。」

俠客沒有接話,他沉默好一會兒,直到緩過勁才緩緩坐起身。他揉著抽痛的腦袋,看著神色自若的韓月緒,不敢置信的說:「妳都喝成那樣了,怎麼可能還這麼清醒?」

「不知道,我也很驚訝,原來一般人的酒量只有那樣。」

「妳沒喝醉過?」

「從來沒有。你不覺得喝到失去意識很危險嗎?」

「妳該不會對我做了什麼吧?」

「你身上有什麼值錢的嗎?」

「器官?」

「你說笑的吧?那一點小錢。」

俠客沒有理會她的冷言冷語,而是皺著眉頭忍耐宿醉的不適,間斷性倒抽幾口冷氣。看他這般痛苦,韓月緒突然覺得心情好了一點。她耐心等待他的臉色恢復正常,才接著開口問:「你很常喝成這樣?」

俠客站起身,移動到桌子旁邊,扭開附贈的罐裝水,一口氣喝掉半罐後才放鬆了表情,開口回答她的問題。

「沒有,只有煩躁到極致的時候才會。」

「你現在煩躁到極致?」

「煩躁到極致的人不是妳嗎?即使我沒鬧這一齣,妳也打算喝到天亮吧。」

「講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。」

俠客抬眼看著她,慢條斯理的將瓶裝水放回桌上,微笑著說:「這可算不上是反駁。」

沒錯,這不是反駁,因為俠客確實說中了。韓月緒沒有正面回答,而是別開視線開口說:「我現在知道這是個蠢主意了。酒精只能帶走意識,帶不走問題。」

「我不知道妳為什麼對酒精抱有這麼大的期待。」

「我也不知道幾小時前的自己,為什麼覺得你的提議有點道理。」

「因為那本來就有道理。」

「好吧,天才,說說看買醉的道理是什麼?」

「知道酒精對事態毫無幫助,妳就願意面對問題了,對吧?」

他說的沒錯,但韓月緒不想承認,至少不想在他面前承認。不知怎地,她有種承認就輸了的感覺。

她本想說,不要講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,但剛張嘴便想到,類似的對話半分鐘前就出現過,就像他說的,這算不上是反駁,於是她反問:「這是你的經驗談嗎?」

「不,要是我的話,買醉純粹只是發洩,清醒後不一定會去解決問題。但是妳不一樣吧,妳剛才可沒有反對我的說法。」俠客加深了嘴邊的笑容,眼中難掩得意。

韓月緒不知道這算是激將法,還是單純的惡趣味,但無論何者她都不會上鉤。面對如此明顯的意圖,她反倒變得更加冷靜。

「反駁我很有意思嗎?」

「挺有意思的,很少人會這麼認真地回應我的話。」

韓月緒不得不承認,這大概算是自己的缺點。拿剛才的對話舉例,她知道自己大可打啞謎敷衍過去,如此一來就不會讓對方看透,但她就是難以無視明知正確的事。

「……如果我有其他引起你興趣的地方,麻煩你順便告訴我,我會改正的。」

「看吧,連這種對話都回應的很認真。」俠客哈哈大笑。

無論這是激將法,惡趣味,還是單純的白目,面對如此明顯的意圖,韓月緒一般情況下都會無視。是的,一般情況,但她現在心情很差,於是她輕輕皺起眉頭,直盯著眼前肆意大笑的男人,考慮著要不要動手宰掉他。

幸也不幸,俠客雖然個性惡劣但是眼色很好,他飛快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模樣,笑嘻嘻的說:「開個玩笑、開個玩笑……我還醉著呢,妳不會跟醉漢計較吧?」

「我看你口條清晰,不像喝醉的樣子。」

「妳語氣平靜,聽起來也不像生氣的樣子。」

韓月緒不清楚這是俠客的人格魅力,還是他在短時間內就抓準了自己的脾性,才能這樣多次徘徊在底線附近,但又不至於真的令她動怒。她暗自輕嘆了口氣,方才那點脾氣也隨之消散。看著他嘻皮笑臉的模樣,不知怎地,她突然有種不妙的感覺。

她鬆開抱胸的雙臂,將這種不知所謂的感覺拋開,大步走向房門,同時開口說:「房間的錢我已經付了,你可以待到明天再離開。」

俠客跟在她後面,開口問:「妳去哪?」

「解決問題。」

「妳的表情比較像要去赴死。」

「因為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。」

他的態度實在太自然了,韓月緒甚至下意識等他走出來才關門。門扉闔上後她才回過神,看著依舊笑瞇瞇的俠客,詫異的開口問:「你該不會要跟過來吧?」

「不能嗎?」

「寶石展呢?」

「那個太無聊了,我只是被叫來跑腿的。」俠客想了想,微笑著補充:「跟著妳好像會比較有趣。」

「所以你確實不喜歡寶石。」

「既然我們這麼了解彼此,結伴而行也不是什麼壞事,對吧?」

「……你臉皮厚是天生的還是練的?」

「哈哈哈哈哈,都有吧。」

事實證明,資質聰穎加上後天努力真不是蓋的,韓月緒再怎麼冷嘲熱諷也沒讓俠客打消跟著她的念頭,最後也只得由著他去。

「醜話先說在前頭,等一下我的心情大概……不,絕對會很糟糕,如果你再像剛才那樣挑釁,我可不保證你的生命安全。」

「哈哈哈哈哈,真可怕。放心吧,我對自己察言觀色的本事很有自信。」

 

韓月緒再次敲響了老家的大門,俠客站在她身後,保持著三步遠的距離。這次她沒有等太久,房內發出接連的碰撞聲,接著門扉以驚人的氣勢向內拉開。韓月緒一臉詫異地看著蒼白著臉的韓恕容,她還來不及說任何話,對方便猛地跪倒在地。

「爸爸!」韓月緒瞪大眼,在落地前拉住了他。

「沒事,我只是……」韓恕容一手壓著門板,試圖撐起癱軟的身體,他深呼吸了幾口氣,但臉色卻只是變得更加蒼白。他看向韓月緒,氣若游絲的說:「我只是……以為妳不會再回來了。」

「……」

韓月緒沉默著,她隻手撐起韓恕容,直到他能靠自己的力氣站穩後才鬆手。她看著眼前的父親,覺得他比記憶中瘦弱許多,俊秀的面容有些憔悴,難掩時間的痕跡。

方才還紛雜混亂的思緒,突然變得清晰了起來。

「抱歉,能給我們一點……」韓月緒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,她話還沒說完就停了下來,原本俠客站的位置哪裡還有人影。

他說自己很擅長察言觀色,看來不只是自誇。韓月緒心裡這麼想,同時也覺得有點想笑,但現在並不是時候。她轉回頭,看著韓恕容那充滿冀望的雙眼,深吸一口氣,緩緩的開口:「爸爸,請你老實回答我……當年,為什麼要捨棄我?」

 

韓恕容和解後過了幾周,韓月緒每天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,三天出門採購一次,每天不是做家務、跟爸爸聊天,再不然就是看書。這樣悠閒清淨的日子在揍敵客家也少有,因此她格外珍惜。如果要說有什麼不滿的話……

韓月緒斜眼看著那個佔據半張沙發,愜意的翻閱著學齡前讀物的男子,語氣冷淡的說:「你厚臉皮的程度跟察言觀色一樣,都是一流的水準。」

男子絲毫沒有動搖,從書頁中抬起頭,微笑著說:「好說。」

「你打算在別人家住到什麼時候?」

「什麼別人家?韓先生叫我把這裡當自己家。」

韓月緒沒好氣的說:「我爸那是客氣!」

俠客擺出單純無辜的表情,看向坐在一旁的韓恕容,後者揚起一貫溫和的笑容回應:「不,我是真心的,月緒的朋友想待多久都可以。」

俠客咧嘴一笑,得意洋洋的說:「妳看,韓先生說我想待多久都可以。」

韓月緒將臉湊近,咬牙切齒的低聲說:「我們什麼時候是朋友了?」

「嗯……在我們發現自己出乎意料的了解對方,所以決定結伴而行的時候?」

當韓恕容解釋了過去發生的事,以及他期望她所擁有的自由時,在附近森林晃了一圈的俠客也正好回來。韓月緒還沒想好該怎麼介紹俠客,韓恕容便恍然大悟的說:「這位就是妳說在鎮上等妳的朋友嗎?」

韓月緒一時之間有些窘迫,她哪有什麼朋友,那只不過是一時混亂,隨便找的藉口罷了,問題是現在是否該說出真相?怎料她這一瞬間的猶豫,給了俠客鑽空子的機會,他立刻點頭如搗蒜,以真摯的表情對韓恕容說:「沒錯,我們交情雖短但卻相當深厚。」

當下韓月緒貪圖方便,因此只瞪了俠客一眼,沒出言反駁,導致韓恕容對此深信不疑,現在她也錯失了說出真相的機會。

「別這麼緊繃嘛。我哪捨得離開啊,這個奇怪的方塊文我還沒能看懂幾個呢。」俠客揚了揚手中的童書,笑容可掬的說:「妳這裡果然比寶石展有趣多了。」

「俠客學得很快,我教得很有成就感呢!」

「這要歸功於韓先生教得好。」

他們相視而笑,如果這是一部卡通的話,他們兩個的背景肯定開滿了小花。

韓月緒差點沒忍住翻白眼,這兩個人和樂融融的程度,讓她多次懷疑俠客也是韓恕容的孩子。可俠客沒跟韓月緒說的是,其實韓恕容早就知道真相了。

在他剛開始學方塊文,某個只有他們兩個獨處的時刻,韓恕容冷不防的說:「其實你和月緒不是朋友吧?」

俠客猝不及防,只來得及露出傻笑,那一貫無懈可擊的微笑,這次僵硬的掛在嘴邊。這反應哪騙得過年輕時閱人無數的韓恕容,他不禁輕笑出聲。

「雖然你們老拌嘴,但看起來對彼此不太熟悉。」

「看起來是這樣嗎?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
「不過,交情雖短但卻相當深厚這一點,看起來是真的。」

此話一出,俠客嘴邊那種僵硬感立刻消失。

「看起來是這樣嗎?」他說出同樣一句話,但嘴邊揚起的是一如往常的禮貌微笑,看起來毫無破綻。

韓恕容明白這是有所戒備的意思,但他並不在意,而是垂下眼眸回想他們相處的過程,自顧自的說:「至少我是這麼覺得,你們兩個談話時──尤其在辯論一些無所謂的小事時,表情看起來比平常輕鬆許多。我沒辦法表達得很好,但當下的你們看起來就像是卸下了偽裝。月緒是這樣,你也是這樣。」

俠客收起笑容,沉默的盯著韓恕容,心裡一如往常的權衡著利弊,思索應該要說出多少,應該要以什麼態度面對眼前的人,他對自己又會造成什麼影響。這個過程沒有太久,韓恕容劇烈的咳嗽聲,讓俠客想起他的身體每況愈下。

韓恕容本人肯定很清楚,韓月緒似乎也知道些什麼,但沒有人跟俠客說過這件事,因此他就裝作毫不知情,一如既往地生活。

沒有人開口,但誰都清楚,韓恕容命不久矣。

一個將死之人有什麼可算計?看在他教導自己這個未知語言的份上,俠客決定不去思考得失,老實回應這個話題。

「或許吧,我喜歡跟聰明人聊天,不需要解釋太多對方就能明白,講起話來很輕鬆。韓月緒會認真回應我的發言,講話毫不留情,個性又不至於太嚴肅,跟她針鋒相對很有趣。」

俠客認為自己的回答沒有任何不妥,也沒有任何討好,但奇妙的是,韓恕容聽完了這些話,表情卻漸漸的放鬆了下來。他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,說出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一句話:

「月緒就拜託你了。」

 

幾周過後,韓恕容在床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,手裡緊攥著一個古銅色圓形墜飾,韓月緒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靜靜與他待了一會兒,然後拿走那個墜飾。

韓月緒決定把房子與韓恕容一同燒毀,埋葬在這個伴他度過大半生命的樹林,期間俠客則是安靜替她處理著瑣事。

「你不用做到這樣。」

「是不用,但是我樂意。」俠客說得雲淡風輕,他將乾燥的木材和枯葉扔在容易起火的位置,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補充:「怎麼說他都是我的老師。」

聽到這番話,韓月緒便沒有多加勸阻。相處了ㄧ個多月,多少也培養了些默契,即使沒有說話也能完美的分工,將一切都安置好,最後安靜的送走了韓恕容。

火光在眼中閃爍,將兩雙色澤截然不同的眼眸,染成了同樣的焰紅。

俠客一生看過無數生命消逝,但這是第一次正式送走某個人,心裡不禁有種異樣的感受。韓月緒的心情肯定比自己還複雜,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,一旁的人卻突然開口說:

「說到老師,你應該找機會去看看師傅。」

俠客沒跟上她的話,一臉疑惑的轉頭看她,意外發現她的神色已恢復正常。

「桀諾‧揍敵客。」

她像平常那樣平靜冷淡的看著自己,吐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名字。俠客瞪大了眼,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。

面對他瞠目結舌的表情,韓月緒眼中浮現笑意,如同惡作劇得逞的孩童。

「你以為我沒發現?我說自己跟某個揍敵客是師徒關係時,你驚訝的很明顯,所以我給師父打了通電話。我偶爾會聽他提起你,叫你狐狸小子。」

韓月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,她眼底閃爍的光芒讓人移不開視線,不知道是因為火光,還是因為愉悅。

「這個綽號挺適合你的。」

 

為了要繼續學習語言,俠客離開時希望能帶走幾本兒童讀物,怎麼說他都是韓恕容的學生,韓月緒自然是不會反對。

在羅克奎夫分別後,韓月緒幾乎沒有主動聯絡過俠客,對方則是偶爾打電話來,目的十有八九是因為學習語言遇到困難,需要有人替他解惑。不過韓月緒漸漸覺得,這只是明面上的目的,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太無聊,想找個人吵架打發時間。

俠客面對她的質疑,每次都只是哈哈大笑,沒肯定也不否定。

韓月緒是聰明人,她知道這就是一種答案,也知道對方知道自己的明白,於是她的默許便成了另一個答案。他們之間有了某種不說破的共識。

數個月後的某個夜晚,韓月緒剛完成殲滅當地組織的委託,拎著晚餐回到臨時住處時,接到了俠客的電話。她脫下為了掩飾血跡而穿的深色外套,按下接聽鍵,都還來不及開口說話,對方劈頭便問:「韓月緒,妳知道揍敵客接了幻影旅團的單嗎?」

對於這突兀的問題,韓月緒先是愣了一下,接著很快回過神,用一貫的冷淡語調說:「不知道,他們又沒義務通知我。你們這次去招惹哪個大人物?」

「為什麼這麼問?」

「師傅一般不接吃力不討好的工作,所以我想對方的開價肯定很漂亮。」她將食物放在桌上,將手機夾在肩膀和臉頰間,騰出雙手拆開包裝並且開口說:「可惜,這大概是最後一通電話了,有遺願希望我幫你實現嗎?」

俠客也沒生氣,而是笑著回答道:「有啊,妳何不打電話跟師父說,叫他對自己的徒弟手下留情呢?」

「求饒的話,自己開口比較有誠意吧。」韓月緒幸災樂禍的笑了出來。「我早就告訴你,有機會就跟師父聯絡一下,顯然你一通電話都沒打過。」

「我平常可是很忙的。」

「這話你講給師傅聽吧。放心,師傅桃李滿天下,徒弟少你一個不少,他老人家不會寂寞的。」

「他老人家這麼多子孫,有什麼可擔心?我這是擔心妳一個人太寂寞。」

「還能耍嘴皮子,看起來狀況也不算太糟。放心吧,雖然不可能替你求饒,但我可以請師傅留你全屍。」

「真是冷淡呢,要是我這次真的死了,妳也沒關係嗎?」

「他人的死活與我何干?」

韓月緒冷哼了一聲,鬆開肩膀再次用手拿著手機。她轉身走到廚房拿餐具,並且隨口說:「看在過往欠你人情的份上,偶爾替你上香還是可以的。」

「妳是說真的嗎?」

「什麼?」

「要是我死了妳會來看我。」

韓月緒拿餐具的手停在空中,思緒空白了一瞬間,眉頭下意識的皺起又鬆開。這是一段極為短暫,但卻又極為不自然的沉默。

理智快速的回籠,韓月緒一針見血的說:「是真實或謊言又如何?死人沒有驗證的機會。」

「哈哈哈哈哈哈,說的也是呢。」

她的態度一如既往,俠客也是。

這通電話很快就結束了。

俠客掛上電話之後,表情比打電話前更加明媚愉悅。這段時間幻影旅團內部的氣氛有些緊繃,因此他的情緒變化引起身旁人的注意,芬克斯和瑪奇看彼此一眼,前者開口問:「俠客,你跟誰講電話?」

「前陣子偶然認識的同鄉。」俠客將手機收了起來,雖然並不避諱告訴他人,可他習慣不把話說清楚。

「同鄉?流星街出身的?」

芬克斯靈光乍現,露出了一抹難以言明的笑容,他伸出尾指開口問:「喔……難道是這個?」

「噁。」俠客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,乾嘔了一聲反問:「這個是哪個?」

「裝什麼裝?你明明知道。」

「我不知道。你現在還有心情想那些有的沒的啊?」

俠客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,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,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。

瑪奇從頭到尾都沒說話,但視線一直緊盯著俠客,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收回來。她敏銳的直覺捕捉到了一點不尋常。芬克斯則是沒趣的摸了摸後頸,低聲咕噥著:「嘖,不是的話,那傢伙跟誰講電話講得這麼開心?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yew5046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