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說什麼我都無法接受──!」
宮侑一劍劈開了佐久早房間的門。
情況危急,他並沒有精準的算好力道,門框連著部分牆壁一併被劈開,泥磚掉落一地,塵土飛揚。
宮侑是精通劍氣的騎士,他的五感比常人要敏銳許多,他並沒有被沙塵阻擋視線,反而清楚的看見了房內的場景──
一個男人狼狽地跪在地上,數道光圈緊緊將他的雙臂與身體綑綁在一起。他彷彿在對抗著什麼力量般,肩膀與腦袋都微微顫抖著,而站在他前方的,是周身纏繞著數道電流,表情肅穆的佐久早聖臣。
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男子,睥睨對方的神態宛若神祇。
眼前的景象和想像中落差太大,宮侑的大腦一片空白,呆若木雞的舉劍看著他們。
佐久早轉頭看向他,語氣和眼神同樣冰冷的說:「宮侑,你不能接受的事情最好很嚴重,嚴重到你需要劈了我的門洩憤。」
或許是因為暗殺者令他心煩,也或許是因為漫天飛揚的灰塵,更有可能是因為房門沒來由的被破壞……總之,宮侑從佐久早的眼神裡本能察覺到一件事:如果他說不出個好理由,下場只會比那個刺客好一點點。
雖然宮侑的大腦還是一片混亂,但認知的落差與求生的欲望在腦裡拉扯,最後他還是成功吐出一句:
「我、我……不對,你、你不是說宿舍會限制魔法師的魔力嗎?」
「是的,十分之一以下。」
宮侑瞠目結舌。意思是說,這個人用不足十分之一的魔力,就可以毫髮無傷的制服刺客,還能同時使用重力和雷電兩種魔法嗎?
這種人怎麼會是理論魔法師?
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,宮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回憶的片段,那是他跟佐久早聖臣第一次見面的場景。
對啊,他怎麼會忘了……宮侑露出懊惱的表情。
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皇家競賽的授勳儀式上,佐久早聖臣瞪了自己一眼。
能代表參加皇家競賽的都是戰鬥魔法師中的佼佼者,佐久早聖臣甚至是當年的冠軍,他肯定是後來才轉調成為理論魔法師的!
從戰鬥魔法師轉成理論魔法師?這樣他都能當上首席?這個人到底……到底憑什麼做什麼都能成功啊?!
宮侑越想越氣,忍不住對佐久早聖臣罵道:「不是,你有這麼多魔力幹什麼還每天都用魔法道具?我還以為你沒了搖鈴肯定會中招,所以拚了命的跑來,結果你連個皮都沒擦破!」
聽了他的一番話,佐久早哪能不知道他劈開自己門的理由,滿腔的怒火頓時消了大半。他沉默著思考了幾秒,覺得還是應該跟氣在頭上的宮侑解釋清楚。
「因為我認為小心為上策。畢竟我還處於被暗殺的危險中,魔力能省一點是一點,如果貪圖方便肆意使用魔法,碰上今天這種狀況就很危險了。」
這話真是一點也挑不出錯。
宮侑深呼吸又吐氣,深呼吸又吐氣……接著他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。
「佐久早,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抱歉,我那天說的話不是真心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畢竟你說完之後表情像世界末日一樣。」
因為宮侑的動靜鬧得很大,騎士團和其餘魔法師們很快就抵達現場,並且押走了犯人。
犯人是警備隊的副隊長。廚房的見習廚師只不過是收了他的賄賂,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成了暗殺宮廷魔法師計畫的一環。
宮侑問佐久早是不是早就知道犯人,他說大概猜到了,只不過沒有證據。
警備隊就在佐久早家附近,甚至他回家路上就有一個駐點,摸清他的行程和設置陷阱都很簡單。
警備隊正副隊長不只有進入皇家圖書館的權限,他們還認識許多派駐的魔法師,花一點工夫就能搞到不少道具,也能知道許多魔法知識。
離間宮侑和佐久早的動機更是再明顯不過。
「最重要的是,當時他不去指揮救災,反而跑來找我說些有的沒的。當時我就想,這個人是真的不在乎人們的性命啊……設計這場爆炸的人,至少也得要有他的一半冷血吧。」佐久早這麼說。
副隊長的身分是鄰國的間諜。爬到這種層級的間諜,是花了很多時間和資源才能培養出來的,他在國內的層級肯定也很高,是相當寶貴的眼線──當然,他們不可能承認。不惜冒著犧牲這種層級的間諜來暗殺佐久早,也證明了其他國家對這項研究的重視度。
副隊長在被帶走之前還對佐久早破口大罵,說他根本是個瘋子。
「創造這種武器只會創造戰爭,只會讓更多人民死去!魔法師都是瘋子,你更是最喪心病狂的瘋子!你這個冷血的傢伙知道血液的溫度嗎?知道雙手浸滿鮮血的感覺嗎?你心裡只有你的研究,根本沒有想過世界會變得如何……」
宮侑看著逐漸被拉遠的副隊長,偶爾瞄一眼佐久早的臉色。一如他的預料,佐久早的臉色毫無變化,就像那話語中描繪的魔鬼不是他一樣。
站在國家的角度,站在第二騎士團副團長的立場,能不流一滴血揪出這個間諜簡直是大獲全勝。但是此時的宮侑就只是宮侑,所以他只覺得心頭悶悶的,一點喜悅也沒有。
他覺得佐久早背負了他本不應承受的犧牲,而且大多數的人們都不會知曉。
「別理他。」宮侑輕聲說。
「……」
「武器能有什麼錯?錯的應該是揮動武器的人吧。設計了兩場爆炸的人,才沒有資格談論血液的溫度。」
「……是啊,我知道。」
佐久早在房間裡壓制犯人這件事很單純,但宮侑跑進魔法師宿舍,揮劍破壞宿舍這件事就比較麻煩了。他為此寫了無數的報告和悔過書,其中有7成來自他的頂頭上司,北信介團長。
他可沒有當時佐久早那麼幸運,有個赤葦自願幫他寫報告,加上文書作業向來是騎士團的弱勢,因此宮侑沒少找他訴苦。
即使護衛任務已經結束,宮侑在那之後依然時不時會跑去找佐久早。無論研究大樓或是宿舍的魔法師,一開始還會疑惑的看他兩眼,多看幾次後他們就見怪不怪了。
在那之後依然有刺客找上佐久早,但跟警備隊副隊長比起來,那些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,有時候甚至還鬧不到佐久早面前就被抓捕了。
當宮侑被那些悔過書追著跑兩週,眼看著期限近在眼前時,佐久早突然來到了第二騎士團。
宮侑跑去魔法師的地盤是常有的事,但佐久早出現在騎士團可是頭一遭。從他進門開始,赤裸裸的好奇目光就落在他身上,但他就像絲毫沒有察覺一般,逕自走向副團長辦公室。
騎士們跟魔法師不同,他們可不知道什麼叫作收斂,因此他們不只窺探,一部分人甚至跟著他朝宮侑辦公室移動。他們甚至用佐久早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音量,討論能讓魔法師首席親自跑來找他,宮侑副團長究竟是欠了他錢,還是得罪了他。
佐久早還是當作沒聽到。
辦公室內早已江郎才盡的宮侑,正被悔過書搞得焦頭爛額,門外那些毫不掩飾的吵鬧聲便令他更加煩躁。平時只要他們沒有過分鬧騰他都當沒聽見,但此刻他正需要一個發洩情緒的管道,於是他一把撈起身旁的劍,氣勢洶洶推門大吼:「吵什麼!你們是訓練量太少不夠累嗎?全部給我到……呃,佐久早?!你怎麼會來?」
佐久早瞄了一眼身後的人群,開口說:「借一步說話?」
宮侑點點頭,側身讓他進了辦公室,關上門之前還惡狠狠的瞪了那些好事者,讓他們趕緊回去訓練。
宮侑的辦公室出乎意料的乾淨整潔,佐久早的表情難掩驚艷,只可惜他背對著宮侑,否則宮侑看見肯定要得意個半天。
「所以呢,什麼要事讓你特地跑來騎士團?」宮侑關上門之後開口問。
「我看你也很忙,就開門見山的問了,下周的豐收祭有空嗎?」
「豐收祭?」
宮侑思索了一下,大型祭典總是意外特別多,所以當天各個騎士團都會參與巡邏和警戒,照理說算不上有空。不過這類的工作向來都是初級和中級騎士負責,宮侑這個等級的騎士都只是待命,沒有發生嚴重意外或是恐怖攻擊,基本上不需要他出動,也能享受一下祭典。
「應該算是有空吧,怎麼?」
「我有想讓你看的東西,有空的話那天晚上見個面吧。」
「……咦?」
宮侑呆愣了一下,因為悔過書而發脹的腦袋一時間轉不過來。
豐收祭?
佐久早要參加豐收祭?
那個討厭人群的佐久早?
……那個討厭人群的佐久早要約我參加豐收祭?!
疲憊和煩躁瞬間一掃而空,宮侑心中的花田迎來了春天,遍地開花。幸福來的太突然,宮侑深怕是自己聽錯了,小心翼翼的開口問:
「你、你在約我嗎?」
佐久早點點頭。
「也是時候讓你看看我的研究成果。」
佐久早的研究?
花兒一瞬間就謝了。
宮侑的臉色倏地變得慘白,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前後搖晃。
「佐久早,你就算再討厭吵鬧也不能做出這種事啊!」
「……」
「如果你成為恐怖分子,就算是我也只能逮捕你!你可千萬別做這種事!」
「……你可閉嘴吧你。」佐久早拉開他的手,語氣平淡的說:「一句話,來不來?」
宮侑準時抵達了碰頭地點。
這裡是離廣場有些距離的鐘塔,平常人不算少,但祭典期間卻相對冷清。他一抬頭就看見佐久早站在莫約三層樓高的窗前,招手示意他上來。
基於安全考量,這裡一般只有維修人員有權限進出,但佐久早是魔法師,他想闖進一個地方多的是方法。宮侑本質上也算不上什麼乖乖牌,因此他也就沒說什麼掃興的話,順從的爬上了樓塔。
他一走上塔頂就看見站在牆邊的佐久早,他迎風而立,面無表情的眺望著遠方,漆黑的頭髮隨風飛舞,幾乎融入安靜的夜空。察覺宮侑的腳步聲,他才回過頭,將眼神落在他的身上。
宮侑走到他的身邊,一語不發看往他方才遠眺的方向。
樓塔大約有7個樓層這麼高,遠高於附近所有建築,因此廣場的景色一覽無遺。
無數的燈火點亮了漆黑的夜晚,照亮了無數人們的臉龐。商家、居民、遊客、冒險者、騎士、魔法師、貴族、平民……無論什麼身份的人都盡情沉浸在這場一年一度的盛宴。
即使相隔遙遠,宮侑也能隱隱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。
他們並肩看著這樣的景象,彼此沉默著。
宮侑不知道佐久早在想什麼,但他覺得這裡真是一個絕佳的狙擊地點。
「宮侑。」佐久早冷不防出聲叫他。
饒是他再相信佐久早,此刻心裡不免有點懸。他戰戰兢兢的回應:「……什麼?」
「謝謝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
已經想像到廣場上屍橫遍野的宮侑,腦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。
「我說,謝謝你。」
「呃……你指什麼?」
「就是,一切。」佐久早轉過頭來看他,輕聲說:「這一個月來的一切。」
佐久早……佐久早他向我道謝了!宮侑忍不住抬手捧著心臟,心中莫名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動。
「……你能不能有話想講就直接講,別擺那該死的動作?」
「真的?那我可直說了喔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喜歡你,佐久早。」宮侑咧嘴一笑,「不只是兄弟的那種喜歡。」
佐久早輕輕蹙眉,表情顯然有些困惑。
「你這話說的不對吧?應該是也喜歡才對。」
「也?」
佐久早點點頭,「你問我為什麼比起赤葦更相信你的時候我不就說了嗎?因為我喜歡你。」
宮侑仔細回想當時的對話,思考了好幾次之後才愕然的說:「不是,你那話應該這麼理解嗎?」
「不然還能怎麼理解?」佐久早一臉不解。
宮侑還沒能接上話,一個突如其來的爆炸聲猛地響起。出於職業習慣,他立刻將手搭上腰間的佩劍,眼神凌厲的看向爆炸的聲源。
天空中炸開無數火光,接著緩緩落下。它們有大有小、顏色各異,甚至形狀都略有不同,宛如綻放在夜空之上的花海。遠方的笑聲裡夾雜著此起彼落的驚嘆聲,悠悠傳入宮侑耳中。
他的手不自覺離開了劍柄。
「那就是我的研究結果。」
宮侑震驚的轉頭看他,但佐久早只是抬頭看著天空,他的表情依舊是那麼的平靜。
「它被取了一個有點搞笑的名字,叫做煙火。很可笑吧?那是魔法的產物,根本沒有煙也沒有火,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覺得這個名字適合。」
「等、等等……這就是害你差點被暗殺的研究?」
佐久早看著他點頭。
「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?」
「這是機密,直到出現在大眾眼前,我都不能透漏半分。」
「可是這東西害你被其他國家暗殺了無數次欸!」
「這樣不是挺好嗎?用這種東西就能看清附近國家的態度,還能引出潛伏在國家裡的間諜。」
宮侑瞠目結舌。
「所以當時你篤定赤葦不可能是犯人也是因為……」
「我每天待在圖書館的時間很長,他有無數機會窺探到我的研究內容。赤葦是魔法師,只要他看到一點內容,就會確信我不是在製造武器。事實上,你們擔心的那種武器,以現有的技術和知識根本無法實現。」
佐久早再次抬頭看向滿天的火花,輕聲說:「我們只能做出這種毫無實際用途的東西……」
「既然覺得毫無用途,一開始為什麼會研究?」
「因為人會為了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感到快樂。這就是魔法師該做的事。」
魔法是為了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好而存在的。
宮侑傻愣愣的看著他,最後忍不住笑了出來。他越笑越大聲,越笑越大聲,甚至抱著肚子笑出了眼淚。
佐久早一臉疑惑的看他。良久,他才止住了笑,直起身子抹去眼淚,語氣輕快的說:
「真有你的,佐久早!」
說完他們便沒再繼續交談,而是抬頭並肩看著煙火。手上傳來的溫度讓宮侑不禁勾起嘴角。
他果然還是只想要這個佐久早聖臣。
「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呢?」
在耀眼的煙火之下,佐久早聖臣收緊他們交握的手,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,轉頭看著宮侑問:
「要不然……我們先住一起試試?」
宮侑在佐久早聖臣的雙眼中,看見了自己燦爛的笑容。
「我才不要。」
「太好了,我也不要。」
佐久早明顯鬆了好大一口氣。
「既然如此,你覺得接下來怎麼辦?」
「嗯……再想想吧,反正很多事都能再討論。」
「……說的也是,反正來日方長。」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