糜稽想不起來在哪裡遇到艾多琳卡,但是他去過的地方也不多。他們在各個城市、村落打聽,收集情報,一個個排除之後,將目標鎖定在位於瑪莎多拉北方的山脈。 

那座山脈與其說是貧瘠,不如說是什麼也沒有。 

因為地質的關係草木很難生長,只有某幾種頑強的雜草,還有一種呈Z字形生長的怪異矮樹得以生存。這些草木零星的長在坡面上,反而讓山脈更顯寂寥。 

在那樣的山腳下,有一個城市。 

因為位於大都市間的交會點,這座城市雖然不繁華,但也並不算小,許多旅人會將這座城市作為休息,補充物資的地方。 

他們在這座城市住了兩天,打聽了許多傳聞和情報,也得到了不少艾多琳卡的資訊──如果她確實是那個艾多琳卡的話。 

那名女性還滿有名的。一頭耀眼的金髮,風情萬種的面容,強悍的身手,以及有如乾涸的血液一般,罕見的紅褐色雙眸。 

根據拼湊出來的訊息,她的住處在山腰上的一間平房,但她本人大多時候也不在那裡,而是在山上閒晃。 

之所以有名,就是因為住在半山腰。 

那座山地勢險峻,到處都是峭壁斷崖,某個季節還會有凶猛的食人鳥禽經過,每到那時總是會死很多人,根本沒有人想要靠近那座山脈,更別提住在那。 

她來到城市招募工人說要在山上蓋房子,儘管開出了一個天文數字,但所有人還是都拒絕她。畢竟沒有命要錢有什麼用? 

有不少人勸阻她,說那座山光是經過都危機四伏,妄想住在那裡簡直是不要命。但是她笑得無所畏懼,說沒有人可以傷害她,同時她也會保護那些願意為她工作的人。幾周後,有幾個特別貧困,急需用錢的年輕人,冒著生命危險接下了她的工作。 

事實證明,她的話語是承諾而非戲言。她殺了所有試圖接近房子的野獸,給予工人一輩子不愁吃穿的酬金。根據工人們的回憶,那名女子有如戰女神一般,隨手便殺光了那些食物鏈頂端的猛禽,好像牠們只是不值得一提的小蟲。 

在那之後,整座城市沒有人不知道那位金髮女性。 

「我說,妳的娃娃臉應該是遺傳自父親吧?」俠客沒頭沒尾突然這麼問。 

韓月緒點點頭,疑惑的問:「是啊,為什麼這麼問?」 

「我在想是不是找錯人了?他們說對方是年輕女子,妳媽至少也四十幾了吧?」 

「你忘了我們在哪裡嗎?」 

「妳是說,魔女的回春藥?」 

「我猜是這樣。」 

韓月緒的表情看不太出情緒。 

以前俠客大概會覺得,她的心緒很難揣測,但經過韓恕容那件事他才明白,並不是她的想法很難懂,而是她自己都不清楚。 

拜訪的工匠當中,有一位詢問了他們的目的。 

韓月緒沉默了一會兒,語氣平淡的開口說:「我在尋找母親,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。」 

工匠瞪大了眼,他上下打量著韓月緒,最後恍然大悟的點點頭:「原來如此,這麼一說妳們的眼睛很像。真是奇怪,明明是這麼特別的顏色,五官也有些神似,怎麼在妳說之前,我都沒發現呢?」 

韓月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。 

「因為我比較像爸爸吧。」 

說完他們便告別了工匠。 

工匠給的位置相當精確,他們很快就找到金髮女子的住處。 

當俠客舉步走向那棟房子時,韓月緒拉住了他,力道出乎意料的大。 

看著緊抿著唇、面無表情的韓月緒,他放輕語氣問:「不想去嗎?」 

「不想。」她回答的毫不猶豫。 

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大費周章的找她?」 

「因為我覺得應該要去。」 

這句話像是具有什麼魔力,韓月緒波瀾不驚的雙眼,第一次出現破綻。 

「我不相信怪力亂神,也對命運嗤之以鼻,但是一切都太過湊巧了。我們心血來潮去考獵人執照,我就找回了記憶,找到了爸爸;這次突發奇想進入貪婪之島,剛跟旅團的人分開,就找到了母親。簡直就像是……」 

韓月緒再次抿唇,沒有說完那句話。俠客幫她接了下去:「冥冥之中有股力量,希望妳面對過去?」 

韓月緒點了下頭,她鬆開拉住俠客的手,但雙脣抿得更緊。俠客反手抓住了她放開的手。 

「即使如此,繼續對命運嗤之以鼻也不無不可。」 

韓月緒疑惑的看著他。 

「不想去就不要去,無論如何,日子還是會繼續下去。」 

韓月緒握緊俠客寬大的手掌,沉默了下來。 

她獨自思考了許久,最後緩緩開口:「我一開始就說了,我想見父親一面,但不想去找母親。」 

「沒錯,妳在獵人試驗時是這麼說的。」 

韓月緒不自覺抬起手,握住胸前那個古銅色的墜飾,冰冷的觸感讓她皺起眉頭。 

「我現在還是沒有改變想法。要是想見她才比較奇怪吧?她從小就把我當成實驗體,我殺的第一個人也是她教唆的,你能想像比這更糟糕的母親嗎?說來諷刺,我能立刻適應流星街的生活,還真是托她的福!老實說,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願意叫她一聲母親。把我扔在路邊都好,為什麼是流星街?對待仇人都不一定有這麼狠心!對她來說我到底算是什麼?」 

韓月緒完全沒有對話的意思,而是滔滔不絕的一直說下去,越講臉色就越難看。俠客握著那雙冰涼的手靜靜聽著,沒有打斷她。 

直到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說完,猛地停下來,韓月緒才發現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。 

「都說完了?」俠客問道。 

她抬起頭來看著他,思索了一下,接著點點頭。 

「那麼,妳想怎麼做?」 

韓月緒深呼吸一口氣,放開緊握在手中的墜飾,原先冷冰冰的銅製墜鍊,因為體溫而變得溫暖。 

「走吧。是不是命運都無所謂,這件事必須在這裡做個了結。」 

雖然臉色還是有些難看,但她的雙眼卻有著之前沒有的堅定。 

 

那是一棟平凡無奇的紅磚平房,總共只有兩個樓層,以獨居來說佔地頗大。或許是因為此處人煙稀少,也或許是認為沒有人敢偷她的東西,房子的大門並沒有上鎖,木造的門扉只是半掩著。 

韓月緒沒有多想就推開門走進去,連聲招呼都沒打。他們一進去便察覺,艾多琳卡就如村民所言,並沒有待在這棟房子裡,裡頭沒有活人的氣息。更甚至,也沒有多少生活的氣息。 

一樓只簡單分成兩個部分:客廳和廚房。家裡沒有放置太多傢俱,就兩張桌子,一張放廚房,一張放客廳。客廳裡有著一組沙發和兩個矮櫃,如果不是散亂著的許多雜物,這個空間怕是寂寥的讓人不忍直視。 

許多紙張和書本散落地板,俠客隨手撿起幾張,上頭不外乎是外界的訊息,或是零碎的資料。書本更是千奇百怪,什麼語言和種類都有,有些一看就知道是古董,有些則是新書;有些被反覆翻閱,甚至紙張邊緣都皺了,但有些則是乾淨的像從來沒打開過。 

桌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,但上頭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裝飾品,有些甚至堆到沙發和地板上。 

大概就連最不講究的人,也不想住在這棟房子裡。 

整個空間唯一乾淨整齊的,就是樓梯下方的矮櫃,上頭擺了一疊裝訂成冊的紙張,最下方的那冊有些泛黃,看起來年代久遠,越往上則越新。它們被整齊的疊在一起,上頭一點落灰也沒有。 

在這樣雜亂無章的空間,那疊整齊的紙張分外引人注目。韓月緒和俠客不約而同地走上前,分別拿走了一冊。俠客只瞥見一眼便感到驚訝,這是韓月緒教過他的方塊文,是韓恕容的母語,而且還是手寫稿。 

俠客大致翻過紙張,雖然不是每個部分都理解,但這大概是…… 

「這是一個故事,對吧?」俠客抬起頭問道。 

韓月緒點了點頭,她的表情夾雜著疑惑和糾結。 

「這是金銀島,是爸爸最喜歡的故事。」 

俠客詫異的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故事,接著伸手拿了下一本。 

「這些書都是一樣的,每一本都是手抄的金銀島。」 

韓月緒沒有回話,她擰起眉,將手上的紙張放了回去,轉身走向通往樓上的階梯,彷彿不願意多看那些故事一眼。俠客連忙將紙張整理好,跟著韓月緒一起走上樓。 

本來以為一樓已足夠驚人,沒想到二樓更是讓人大開眼界。 

二樓完全沒有隔間,樓面的正中央擺著一張大型的沙發,上頭有好幾顆枕頭和毯子,要說是床也完全不為過。這棟房子沒有臥室,任誰來看都知道,那張床就是艾多琳卡的臥室。 

從樓梯上來,一眼就能看見異常之處──整層樓的地板、牆面都是照片。 

俠客彎下腰,隨手撿了幾張照片,韓月緒則是走到了牆前。 

一張又看過一張,俠客蹲下身來,隨手翻著地板上的照片,接著一語不發的走到了韓月緒的後頭。連他都能看出來的事,她想必也是一目了然。 

照片裡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,一個金髮的美麗女性,有著一雙色澤奇特的雙眼,幾乎每一張都有著一個黑髮男人。俠客認得他,他的五官和氣質和當初見面時相比,並沒有太多改變,只是更年輕。 

大部分的照片中都有著一個女孩,從嬰兒時幼年都有。她的五官精緻,有著和男人一樣的黑髮,以及和金髮女人相同的雙眼。 

她時而被那個氣質溫文的男人抱在懷裡,時而獨自玩耍,時而抱著她肯定看不懂的厚重書本睡覺。 

照片裡的人們笑起來單純而燦爛,好像擁有所有美好的事物。 

韓月緒撕下其中一張照片,上頭的女孩哭得淒慘,那一對男女則是大笑著安慰她,從背景看來應該是女孩的生日慶祝會。 

「不可能……這些照片不可能存在。」 

確實不可能,照片中拍出了他們一家三口,除非有第四個人存在,否則艾多琳卡不可能有這些照片。目前看來,只有一種可能性。 

俠客掃視了整個樓層,很快便在沙發的尾端,以及角落發現了幾台復古的大型相機。他搬起其中一臺,走回韓月緒身邊。 

她茫然的看了看他,再看了看這台古董。 

「這是什麼?」 

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,應該是編號56的指定卡片。」 

韓月緒叫出了自己的集卡簿,發現自己也有這張卡。大概是跟飛坦他們交換卡片時得到的,所以她沒什麼印象。 

『說出年、月、日與時間,就能拍出自己當時的姿態。可以連續攝影。』 

看著這一串說明,韓月緒沉默了許久。 

她的臉色蒼白,面無表情,就像是石膏像般僵硬。與臉部表情相反,她手裡緊緊捏著那張相片,直到照片中的人們因為她的力道而變形。 

「所以……意思是,她很懷念那段時光嗎?」 

韓月緒說出來的話語有些顫抖,俠客一時之間難以判斷,這究竟是因為憤怒,還是她就要哭了。 

韓月緒並沒有給他判斷的時間,她一把抓起俠客手上的相機,惡狠狠的扔在地上。她的力道毫無節制,直接打穿了二樓的地板,相機和部分的相片掉落到了一樓,揚起了大量的灰塵。 

韓月緒無法抑遏心中的憤怒,看著地板上的大洞,怒吼道:「別開玩笑了!這一切都是被她毀掉的!她親手拋棄了一切,現在憑什麼後悔?憑什麼懷念!」 

她以為艾多琳卡並不愛這個家庭,過往的回憶對那個女人來說只有厭煩和痛苦,所以才毫無顧忌的傷害自己。可現在展現在眼前的,卻是截然不同的訊息。 

韓月緒覺得,自己就像被當場賞了兩巴掌,既憤怒又難堪。 

俠客不發一語,伸出手將她擁入懷中。他一下又一下的撫摸著她的腦袋,就像是安撫不安的孩子般輕柔。隨著他的動作,韓月緒因憤怒而僵硬的身軀,逐漸放鬆了下來。 

她抬起手回擁俠客,就像是宣洩著什麼一般,一點一點的加大了力道。 

「她以為她是誰……」 

「我知道。」 

「我寧可……寧可她對我們一點愛都沒有。」 

「我知道。」 

「這到底算什麼!」 

「我知道。」 

這一刻,韓月緒的情緒徹底崩潰。 

她沒有哭泣,沒有咆哮,沒有歇斯底里,只是緊緊地擁抱著他。可俠客就是知道,此時的她就像是照片裡的那個小女孩。 

過了很久,韓月緒的手臂才終於放鬆下來。 

俠客鬆開了她,向後退開一小步確認她的狀況,雖然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,但眼神已經不再像剛才那般混亂了。 

「可以了?」 

數秒的沉默後,韓月緒艱難的點點頭。 

「現在呢?妳想怎麼做?」 

「走吧。」韓月緒毫不猶豫的拉住他的手,轉身離開。「現在見面,我會忍不住殺了她。」 

「等等。有個東西妳應該要看一下。」俠客制止了她的離開,語氣和表情都相當認真。 

韓月緒順著他的帶領,來到了房間的某個角落,那是俠客剛才撿起相機的位置,那裡不只有一台相機。 

她看著那幾乎有自己腰部這麼高的物品,表情怪異的問:「這是……書,對吧?」 

俠客點了點頭。 

「瘋了嗎?誰會出版這種厚度的書?」 

「妳打開來看就知道了。」 

韓月緒狐疑的瞥了他一眼,伸手翻開了那厚的不可思議的精裝書。她眼尖的發現,有一小部分書頁皺的特別厲害,彷彿被頻繁翻閱過。與此同時,俠客叫出了自己的集卡簿,找著某一張卡片。 

 

『艾多琳卡‧洛夏克,出生在一個名為埃多尼斯的國家,這個國家早已不存在了,經過了無數次政變和革命,在戰爭的洗禮下,那片土地已經變得不適合人類居住。她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,父親在她出生一年後被反抗軍殺害,失去經濟來源的母親,帶著她和年長的哥哥四處逃難,靠著微薄的零工和苦力艱難的活下去。不幸的是,在她五歲時,母親捲入當地流氓的鬥爭意外去世。艾多琳卡幾乎是由哥哥養大的,但這位兄長也只陪伴她到九歲。 

在這個糧食、物資都匱乏的國家,為了扶養年幼的妹妹,兄長只能選擇加入軍隊,最終也難逃死劫,得年十九歲。在當時的埃多尼斯,十九歲也算是活得夠久了。 

在那之後的日子,艾多琳卡依靠著兄長同袍微薄的救濟,以及街頭行搶維生。她用盡全力掙扎著活到了十一歲,這也是她第一次動手殺人的年紀。在這樣的一個國家,沒有權勢、力量、金錢的女人,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折磨;而艾多琳卡這樣貌美的女性,活著就宛如地獄……』 

韓月緒震驚的抬起頭。 

「這是什麼?」 

「人生圖鑑。一本會詳細記錄使用者至今為止的人生,以及接觸過的人的書籍。」俠客向韓月緒展示了卡片的說明。 

「這是艾多琳卡的人生。」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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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yew5046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