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月緒的電話又響了。

俠客這次甚至懶的問了,電話那頭肯定是同一個人。

他用哀怨的眼神看了韓月緒一眼,後者早就已經習慣他這個樣子,所以也只是撇了他一眼,接著便拿起電話走出房間。

俠客輕嘆了一口氣,轉頭便對上了韓恕容略帶同情的眼神。於是他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,接著繼續低頭玩手機。

電話那頭的人是酷拉皮卡。自從他上次打電話來問念能力的事之後,又過了大約四週。在這段時間內,韓月緒幾乎每兩、三天就接到一次他的電話。雖然他們電話的內容都跟念能力有關,每次也都只是聊五到十分鐘,但是看在俠客眼中,就是有種莫名的不愉快感。

盯著坐在床邊玩手機的俠客許久,躺在床上的韓恕容終於開口叫他。

「俠客。」

雖然對他突如其來的叫喚有些驚訝,但俠客依舊淡定的開口回應:「什麼事?」

「我觀察一陣子了……我女兒很難追喔?」韓恕容一臉同情的開口。

這話讓俠客陷入短暫的沉默,接著他放下手機,轉頭面對韓恕容,看著他的眼睛,皺著眉頭一臉哀怨的說:「對,她超難追的!」

見狀,韓恕容忍不住爆笑出聲:「哈哈哈哈哈,我想也是,她媽媽也很難追。」

到底是怎麼樣的人才可以把女兒生這樣……俠客忍不住低聲抱怨。

韓恕容微笑著沉默了一會兒,接著以平靜的語氣開口:「如果不介意的話,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?」

「什麼問題?」

「為什麼是月緒?」

這句話讓俠客再次轉過頭看著他,並且一臉疑惑的開口:「什麼意思?」

韓恕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視線投到窗外,看著蓊鬱而一望無際的森林,安靜了好幾秒之後,才以溫和平淡的語氣開口:

「你們這種人我年輕時也見過不少。明明冷血的讓人覺得,即使毀滅世界你們都不會眨一下眼皮,因為你們眼裡永遠只有自己……不,應該說,你們的眼裡甚至連自己的身影都映不出來,所以也把死亡看的淡漠。」

俠客的表情隨著他的話語,慢慢變得看不出情緒。儘管如此,韓恕容仍舊露出了淺笑。

「這樣的你們,出乎意料的,總會死死地抓住某樣東西。有時候是人,有時候是物品,有時候是回憶……好像那個東西就是你們心中,殘存的最後一塊柔軟。」

「這是你觀察出來的嗎?在過去那段日子裡。」

「對。我有說錯嗎?」

「沒有。」俠客果斷的承認。他的臉上再次露出那親切,卻也同深深不見底的笑容。「我們確實是這個樣子。很厲害的觀察力呢,明明就不在這邊的世界,但卻說得再正確不過。」

「呵呵呵……」

韓恕容輕笑出聲,但卻沒針對他的讚美表示什麼,而是接著說了下去。

「要那麼執著某一樣東西,對你們來說需要一個契機,又或者說需要一股衝動、一份情感……不是任何東西都能夠成為那份柔軟。所以我才想知道,為什麼是月緒?僅僅是她救了你一命嗎?」

「這個嘛……」俠客用手撐著下巴,瞇起碧綠色的眼睛,沉默著思考了幾秒鐘,最後一本正經地說:「對,但也不對。」

「喔?」

「她救了我是一個契機,但那不僅僅是救了我一命。」

「對韓月緒來說,和你一起待在書房裡無聲的閱讀,或許是她最靠近親情溫暖的時光。」俠客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,接著微微一笑,「對我來說,在流星街那棟破爛的房子裡,為了生活分工合作,毫無算計的露出笑容,是我最靠近家的溫度的時光。」

那笑容雖然溫和,但卻無法確切的判讀其中的情緒。或許是因為,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這種心情的名字。

「所以,她不僅僅是救了我一命。我不太擅長說出這種話,但在那之中的涵義不僅僅於此。」

韓恕容歛起臉上的微笑,看向窗外的眼神變得深沉。

「或許,對月緒來說也是這樣的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俠客不解的皺起眉頭。

「這個就等到她察覺之後,自己告訴你吧。」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眼神,韓恕容再度露出他溫和的微笑。「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,因為你們能看見彼此眼中的世界。」

「你知道嗎?在這麼多書當中,我最喜歡一本叫做金銀島的冒險小說。」

俠客因為韓恕容突然轉換話題而愣了下,一時之間忘記接話。不過對方也沒有要他說什麼,所以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。

「裡頭的海盜活的恣意放蕩,活的任性妄為……因為我始終無法像那樣活著,所以我很羨慕。自由……我所有的行為不過就是基於這個理由,為什麼我會受艾多琳卡的吸引,還有為什麼我希望月緒離開我的身邊。」

「其實本來應該這樣就足夠了,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,我應該要感到滿足了。但是,人類真的是很貪心的生物呢,一旦得到之後就會想要更多。」

這一刻,俠客從進到這個家到現在,第一次看見韓恕容的眼神中流露出痛苦。他第一次看見那雙黑眸中,存在著對於生命的執著與渴求。

「其實我也很想活下去……我很想親眼看看故事的結局。」

「其實你不需要這麼悲觀,韓月緒的醫術很高明,她會治好妳的。」

韓恕容苦笑著搖了搖頭。

「從我倒下到現在,你有聽月緒談論過我的病情嗎?……她有告訴你,她能治好我嗎?」

俠客沉默了下來。

「月緒的念能力是沒辦法治好先天性疾病的,她親口告訴過我。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……這個願望已經注定無法實現了。所以我想,最起碼,我想成為她追求自由的力量。」

韓恕容攤開手掌,裡頭有一個裝飾精美,古銅色的圓型墜飾。

「總有一天會到來的……月緒掙脫家族枷鎖的那天。」

他鬆開了手,接著再緊緊握住。

「……我會幫你的。」俠客鬼使神差的說道。

沒有預料到他的發言的韓恕容,瞪大了眼看著眼前的棕髮青年。

說實話,不要說韓恕容,就連俠客都被自己的發言嚇到。但不知怎地,他就是覺得自己應該要這麼說。於是,他認真的再次開口。

「如果那天到來,我會幫你見證她的結局。」

「……好。」

韓恕容帶有幾道魚尾紋的眼角,落下一滴眼淚,但他也同時露出了滿足的微笑。

「那就拜託你了。」

 

「結果你還是決定要這麼做嗎?」握著手機的韓月緒,低頭看著木製的樓梯,暗紅色的眼眸中有著些許遺憾。

「嗯,抱歉,妳勸了我這麼久,但我還是……」電話那頭的聲音,是酷拉皮卡一貫清冷的嗓音。他是真心抱著歉意,但語氣卻相當堅定。

「不用,你不用為自己的選擇道歉。」韓月緒抬起頭,深呼吸了一口氣,接著緩緩說道:「我只是希望你知道,你選擇的究竟是怎麼樣的道路,僅只如此。」

「我知道……只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變得強大。」

「具現化系也很強啊。」韓月緒露出受不了的表情,揉了揉皺起的眉間,「你怎麼就這麼瞧不起具現化系?我告訴你,幻影旅團裡肯定也會有具現化系的能力者。」

「哈哈哈哈……這我想也是。不過,我並沒有瞧不起具現化系,只不過它不是我的理想型。」

「理想……?」韓月緒瞠目結舌的看著自己的手機,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。「你以為念能力是在相親嗎?談什麼理想型。」

「不,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。」酷拉皮卡頓時哭笑不得。

一開始他只覺得韓月緒是一個相當冷靜理性,跟自己不是同一個等級的強者。不過在獵人試驗中越是跟她相處,便越發現她其實很容易親近,而且她那獨有的直言不諱,讓人哭笑不得的同時卻又切入重點。

「如果可以的話,我希望自己越靠近強化系越好。」

酷拉皮卡說出口的話,因為他那壓抑的語氣,而顯得沉重許多。

韓月緒明白他是認真的。

但是,具現化系距離強化系太遙遠了。

即使是捷諾稱讚過,能靈活運用三個系別的自己,也不曾想過要接近放出系的頂點。

將具現化的手術刀投擲出去,使用的便是放出系的能力,但這項武器說穿了只不過是偽裝罷了。她投擲出去的手術刀,只能夠在8公尺內維持形狀並保持鋒利,一旦超過15公尺,那就只不過是一團銳利的念,強度或許還不如真刀。

因此這項能力只能真的用來當手術刀,又或者是作為偽裝自己的系別使用。

想要習成相反的系別,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,這點韓月緒再清楚不過了。

「為什麼是強化系?」韓月緒問道。

「因為我想要力量。」酷拉皮卡回得斬釘截鐵,足以讓人明白他的意志有多麼堅定。「我想要獨自一人也能解決敵人的強大力量。」

「即使要承擔如此大的風險?」

「沒錯。」

「……我明白了。」

酷拉皮卡如果不是在電話那一端,他就會看見韓月緒垂下了眼簾。

事到如今,她也沒辦法再勸他什麼。只是……下次再見面的話,恐怕就是敵人了。

「對了,關於你的制約和誓約。」

「怎麼了嗎?」

「有個地方我不是很認同。」韓月緒皺起眉頭說道:「我覺得這樣的說法太偏激了,如果把制約內容改成……」

酷拉皮卡靜靜地把韓月緒的話聽完,接著發出認同的讚嘆。

「原來如此,這樣或許是行得通。」

「我覺得應該沒有問題。」

「謝謝妳建言,我會認真考慮看看。對了,如果有機會的話,一起出來吃個飯吧。我想答謝妳這陣子的幫忙。」

「……好啊,如果有機會的話。」

「那我會再聯絡妳的。」

「好。」韓月緒掛上了電話。

她結束通話之後,並沒有立刻回房,而是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的呆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韓恕容房間的門被猛地推開。俠客人都還沒踏出來,聲音就已經先傳了出來:

「韓月緒,不好了,韓先生他……」

韓月緒瞪大了眼,她沒聽完俠客說了什麼,便一個箭步的衝進了房內。

床上的那個男人臉色異常的蒼白,直冒冷汗,不管怎麼叫他都沒有反應。

「怎麼會……他剛剛做了什麼?」韓月緒緊皺著眉頭,轉身詢問俠客。

俠客一臉莫名其妙地說:「什麼也沒做啊,我們就只是聊天,聊完之後他突然就閉上眼,怎麼叫也沒有回應。」

「這怎麼可能……」

說這話的同時,韓月緒敏銳地發現,韓恕容的右手似乎緊抓著什麼,用力的連趾關節都泛白了。接著她搖了搖頭,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。

挽起袖子,韓月緒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,因為她很清楚,她又要再次死神搶人。

 

「爸爸,你老實告訴我,你對自己的身體做了什麼?」

韓恕容才剛睜開眼,他都沒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呼吸,耳邊就傳來一個冰冷冷的嗓音,正質問著自己。

他看著自己不知道該說是面無表情,還是面若冰霜的女兒,苦笑著說道:「月緒啊,我覺得妳應該學著怎麼對病人溫柔一點。」

「少廢話,回答我的問題。」

嗚哇……這次好像是真的生氣了。韓恕容陪笑著說道:「哈哈哈哈,被妳發現了啊。」

「我當然發現了,這不是可以嘻皮笑臉帶過的事吧!」韓月緒雙手抱胸,僅僅皺著眉頭開口:「你的器官使用壽命在這一天之內已經……為什麼要這麼做?」

「為什麼?妳覺得呢?」韓恕容直盯著韓月緒,語氣平靜地開口。

他的表情就像是她問了一個笨問題。

「月緒,我的願望至始至終都不曾改變。」

說完他就開始劇烈的咳嗽,像是要把自己的肺給咳出來那樣用力。

像是感應到什麼一般,韓月緒蹲了下來,並且握住韓恕容的手。

直到終於止住咳嗽時,韓恕容這才鬆開了不管再痛苦,都沒有放開的那隻手,將裡頭一個古老而華麗的墜飾交給韓月緒。他不斷摸著那頭柔順的黑髮,用帶著血跡的嘴角,揚起了溫和的微笑。

「這是我的寶物,裡面包含了我一輩子的願望……現在是時候交給妳了。」

韓月緒看著那個墜飾,沉默了許久之後才伸手接下它。

「爸爸,你的願望究竟是什麼?」

「我的願望,就是我始終掛在嘴邊,但卻難以實現的那些話……」韓恕容以微弱的聲音,清晰的咬字,像是在話語裡寄託些什麼一般,一字一句的說。

聽完,韓月緒鬆開了總是緊皺的眉頭,嘆了一口氣。

「你這些願望都是寄託在別人身上,當然不可能實現。」

「會實現的……即使我沒辦法親眼看見,但我相信這些願望會有實現的一天。」韓恕容咧嘴一笑,像是炫耀什麼一般,雙眼發亮的看著韓月緒。

「而且,有人答應我……他說我的願望實現的那一刻,他會替我看著。」

韓月緒一臉不解的偏了偏頭,但韓恕容沒能回答他的問題,便接著再次陷入了沉睡。

從那之後,韓恕容每一次咳嗽都從體內咳出大量的鮮血,過沒幾天,他的手就從韓月緒的手中滑落。

 

韓恕容死後三天。

這一天就像當初他們抵達的那天,陽光耀眼而不炫目,天空蔚藍。但空氣中的濕氣,卻讓人感到有些煩悶而沉重。

今天一早,韓月緒就在兩棟房子的周圍,擺滿了許多木柴,並在木材上淋上了大量的汽油。她的動作就像是什麼儀式一般,所以俠客沒有開口說要幫忙,而是跟小苦一起靜靜的待在一旁。

等到她似乎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之後,俠客這才開口。

「妳確定要兩棟都燒掉嗎?」他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平穩,但卻罕見地有些疑慮。

「嗯,我想爸爸也會希望我這麼做。」韓月緒的回答卻沒有絲毫遲疑。

她看著韓恕容長眠的這棟建築,眼神中雖然有著緬懷及悲傷,但卻沒有絲毫迷惘。「而且,我也想要這麼做。」

這棟大宅,還有月緒這個稱呼,只適合留在回憶;而這股讓人懷念的氣息,也最適合待在這裡。

所有讓人心碎的傷痛,以及所有讓人沉醉的溫暖,都沒必要帶到未來。

韓月緒點燃了打火機,毫不猶豫的向前扔去。浸滿油的木材,很快的起火燃燒,劈啪的聲響不絕於耳,兩道黑煙也緩緩升起。

韓月緒沒有半點悲傷的表情,但這兩道煙大概就代表著她的悼念。

「這樣真的好嗎?連照片都不留下來。」俠客的表情仍是有些不贊同。

「沒事的。」韓月緒搖了搖頭。

她摸了摸脖子上掛著的圓形墜飾,嘴角揚起了一抹淺淺的,溫和又不帶有多餘情感的微笑。

「這次我有好好記住他的模樣。」

大火吞噬著兩棟豪宅,雖然消去了過去存在的痕跡,但卻也同時喚醒了韓月緒心中的某些情感。

看著屋瓦梁柱一個個墜落,韓月緒閉上了雙眼,像是祈禱一般低喃了一句:

「晚安了,爸爸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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